“内蒙古政法窝案风暴 | 特稿精选”

记者王和岩

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十数位政法界权力人物落马,他们大多是内蒙古政法委原书记邢云的部下。

[编者按：12月3日，辽宁省大连市中级法院公开宣判内蒙古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邢云受贿案，对被告人邢云以受贿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在其死刑缓期执行二年期满依法减为无期徒刑后，终身监禁，不得减刑、假释。审理查明：1996年至2017年，邢云利用担任伊克昭盟委副书记、盟长、盟委书记，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常委、包头市委书记，自治区党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等职务上的便利，为有关单位和个人在工程承揽、职务调整晋升等事项上提供帮助，直接或通过其近亲属非法收受他人给予的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4.49亿余元。在此我们重推11月25日《财新周刊》封面报道《内蒙古政法窝案风暴》，回顾以邢云为首的政法贪腐集团如何化公为私、权钱勾结，并为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以飨读者。]

两个小时过去了，不见车来；中午饭点过了，车还没来，一干大小官员、电视记者陪着他等。从阿拉善过来的自治区交通厅长得知，身为自治区党委常委的包头市委书记邢云，在京藏高速包头段出口等了他两个多小时，午饭也没吃，大为感动，回到呼和浩特就给包头拨了几十亿元交通建设资金；国电领导考察包头第二热电厂建设，接风宴席上，三两的酒杯，一杯10万千瓦，三杯都满上，邢云连干三杯，规划20万千瓦机组顿时扩充至30万千瓦；

包头市工商局局长空缺，作为条线管理单位自治区工商局派员赴包头出任“一把手”，但邢云一句话就让他打道回府。几个月后，这一职位由包头本地官员担任；

邢云从鄂尔多斯调任包头市委书记时，不少人跟着来到包头，不仅有在职干部，还有私营企业主，比如鄂尔多斯市泰宝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董介荣，江湖人称“董二”。几年间，包头机场高速、包固高速等多项政府基础设施项目，尽数落入“董二”囊中⋯⋯

这些闻者难辨真伪、说者津津乐道的坊间传言，就是包头人对邢云的印象：殚精竭虑谋发展，为今日之包头“立下汗马功劳”；霸气，凡事一人说了算，在他任“一把手”期间，包头市长毫无存在感，尤其是人事安排，更不容他人置喙。

这就是邢云，如一枚硬币的两面。

现年67岁的邢云，曾长期担任内蒙古自治区经济三强之二的伊克昭盟（现鄂尔多斯，下称伊盟）、包头“一把手”，掌管自治区政法委也长达五年多时间，从内蒙古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党组副书记位置上退休两年多后，2018年10月25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消息：邢云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现年67岁的邢云，曾长期担任内蒙古自治区经济三强之二的伊克昭盟（现鄂尔多斯）、包头“一把手”，掌管自治区政法委也长达五年多时间。

2019年8月15日，邢云受贿案在辽宁省大连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大连市检察院指控，1996年至2016年的20年间，邢云利用担任伊克昭盟委副书记、盟长、盟委书记，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常委、包头市委书记，自治区党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和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务上的便利，为有关单位和个人在工程承揽、职务调整晋升等事项上提供帮助，直接或者通过其近亲属非法收受他人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4.49亿余元。这是1949年后至今，副部级以上官员被控受贿金额最高者。

2019年8月15日，邢云受贿案在辽宁省大连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

自1968年9月参加工作，邢云的仕途从未出过内蒙古。公开资料显示，邢云在任内蒙古党委常委的11年内，先后经历两任党委书记和三任自治区主席。在2001年至今的内蒙古历届党委常委中，曾经和邢云有过交集并被查落马的高官还包括韩志然、莫建成、潘逸阳、王素毅等。其中，2015年因严重违纪被留党察看两年的韩志然，2001年-2003年曾任包头市委副书记、市长，与时任包头市委书记邢云搭档；接替邢云担任包头市委书记的莫建成，任期接近四年，虽然此后莫建成仕途步步走高，先后转岗江西和财政部，并最终担任中央纪委驻财政部纪检组组长，但2017年8月落马后，根据起诉书披露的信息，莫建成涉嫌犯罪的时间跨度从2000年至2017年，其在包头市委书记的任期涵盖其中。

更值得关注的是，在邢云落马前后，一批在包头、呼和浩特、鄂尔多斯和内蒙古政法系统担任过要职的官员被查，其中包括三名自治区公安厅副厅长、三任包头市委政法委正副书记、五任包头市公安局正副局长、两任呼和浩特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局长。同时，亦有多名商人遭协助调查。

邢云的两面

包头，蒙语“包克图”的谐音，意为“有鹿的地方”。这座塞北重镇居内蒙古自治区中部，北接蒙古国，南临黄河，东西连土默川平原和河套平原。战国时期，赵武灵王在此设九原县，秦时为九原郡，西汉改称五原郡，自古就是连接北方草原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交通要冲。

如今的包头，辖昆都仑区、青山区、东河区、九原区、石拐区、固阳县、土默特右旗、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以及白云鄂博矿区和包头稀土高新产业开发区。著名的包头钢铁集团坐落于此，又盛产稀土，给包头带来“草原钢城”“稀土之城”之美誉。

包头人口是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的2倍，经济发展也好于其他地方，近些年才随着资源基地鄂尔多斯崛起，“包老大”变成了“包老三”。从地图上看，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如一个等腰直角三角形，构成了内蒙古经济最具活力的呼包鄂城市群。

包头人口是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的2倍，经济发展也好于其他地方，GDP多年在自治区排第一，近年来才被呼和浩特和鄂尔多斯超越。

这块满是宝藏的热土，也是邢云一生的舞台。他生于斯长于斯，他得遇良时，一展才干，权倾一时，风头无两，又黯然倒台。

1952年3月，邢云出生在内蒙古土默特旗。土默特居呼和浩特和包头之间，上世纪60年代分左右二旗，左旗归呼和浩特，右旗隶包头。1968年9月，16岁的邢云成为土默特右旗（下称土右旗）北卜子学校教师。1973年举行了“文革”中惟一的一次高考，邢云考入内蒙古工学院（现内蒙古工业大学）化学系。1976年12月，他毕业后被分配回土右旗旗委宣传部，由此踏上仕途，两年又上调到包头市农口工作，历任市农牧工商联合公司党委书记、市农牧工商管理处处长。

1987年9月，邢云任包头市石拐区区委常委、副区长。此后，邢云仕途通达，差不多两三年一升，1993年10月赴任伊盟副盟长，1995年1月担任伊盟盟长，1996年10月升任盟委书记。

在位鄂尔多斯党政“一把手”长达近七年后，邢云2001年底跻身自治区权力核心圈，当选自治区党委常委，并转任包头市委书记，时年49岁。一届任期后，邢云连任自治区党委常委，成为政法委书记，直至2012年退居二线，转岗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党组副书记，其身影方逐渐淡出内蒙古政坛。

从1995年至2012年，无论在鄂尔多斯，还是执掌钢城，直至统领自治区公检法系统，这17年邢云迈向了权力巅峰，却也一步步步入深渊。而这三个举足轻重的位置，无论是城市发展还是政经生态，邢云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和至今难以抹去的深远影响。

邢云身材魁梧，颇有“官相”。包头民间对邢云评价并不全部是负面。数位包头公务员和民营企业老板对财新记者提及，邢云工作能力强，做事有魄力，政绩也突出。“邢云是个想干事也能干事的人。他上任后，包头的招商引资搞得很好，企业改制也很成功，包头经济发展很快，也给公务员普调了工资。大家普遍念他的好。”

受访者也指出，邢云在任时引进大型稀土铝业企业，效益不错，解决就业，增加税收，但也带来了污染严重的后果。包头电视台一位高层说，当时他们曾接到周边很多村庄农民反映污染严重，村民罹患癌症比之前增加不少，但忌惮于政府的权力，只能熟视无睹。

另一方面，邢云为人强势，喜欢独揽大权。“无论是在包头，还是之前在鄂尔多斯，他当市长，书记没有存在感；他当书记，市长没有存在感。”一位内蒙古退休官员表示，邢云在鄂尔多斯和包头都任职多年，一步步升上来，提拔的人也不在少数，“他在鄂尔多斯时，很多不符合组织程序、不应该提拔的人都一个个上位，临调到包头时，又突击提拔了一大批干部；他在包头前后工作了20年，旧部众多，根深蒂固；到自治区政法委书记任上，更是组织人事大权一手在握。”

大权在握的邢云，给很多人的印象是讲义气、念旧情。“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日落马，如推倒多米诺骨牌，与其过从甚密的商人和靠其提拔照拂的旧部，哗啦啦成片而倒，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雪在内蒙古草原呼啸而来。

邢云出事，并非突然。坊间有关他被查的传闻早已有之。就像“狼来了”的故事，传久了就没人当真了。人们对邢云的非议，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用人，二是上世纪90年代，他担任包头市石拐区区长和伊盟盟长、盟委书记及盟改市后任职鄂尔多斯市委书记期间，大力推进国企、煤矿改制，有部分存在价格过低问题，邢云被怀疑在其中存在权钱交易，另外很多工人下岗也没有得到妥善安置。

2018年10月25日，中央扫黑除恶巡视组离开内蒙古。当晚，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宣布邢云被调查的消息。时隔半年，2019年4月29日，中央纪委发布了对邢云的调查结论：经查，邢云理想信念丧失，政治上蜕化变质，长期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在职务晋升、工作调动等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并非法收受他人巨额财物，突击提拔调整干部，违规干预司法活动，严重破坏党的选人用人制度及所任职地区的政治生态；经济上贪婪成性，收受巨额礼金，与私营企业主沆瀣一气，利用职权和职务影响为私营企业主谋取利益，肆无忌惮进行权钱交易；生活上腐化堕落，大搞权色、钱色交易。

显然，中央纪委的审查结论中着重提到的也是这两个问题：利用职务便利，在职务晋升、工作调动等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巨额财物；与私营企业主沆瀣一气，利用职权和职务影响为私营企业主谋取利益，肆无忌惮进行权钱交易。

而根据8月15日一审时大连市检察院的指控，邢云涉嫌贪腐始自1996年伊盟盟长任上，终于2016年卸任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其4.49亿元巨额贿款，也主要来自工程承揽和职务调整晋升两大领域。

从鄂尔多斯追到包头的“百亿富翁董二”

从包头向正南方向驱车100多公里，就是一座在蒙语中被称为“宫殿之城”的新兴重工业城市——鄂尔多斯。它在最新公布的2019年上半年中国GDP百强城市中名列第55位，高居内蒙古之首。

仅仅20多年前，这里还是埋藏着全国六分之一煤炭矿藏和三分之一天然气探明储量的少数民族聚居区伊克昭盟。1993年10月，邢云从包头市石拐区区长调任伊盟副盟长，1995年1月后历任盟长、盟委书记，2001年9月伊盟改为鄂尔多斯市，邢云是首任市委书记。

正是在邢云主政期间，伊盟和鄂尔多斯迎来大发展。维基百科上的一段记录写道：从1994年开始，鄂尔多斯的经济规模强劲扩张，整个“九五”期间（1996-2000年）GDP以年均20%的速度飞增，增长速度连续七年居内蒙古之首，九年内经济总量翻三番。到2004年，鄂尔多斯人均固定资产投资规模、人均GDP增长额、羊绒、煤炭产量均位于全国城市排名第一，以其惊人的发展速度和效益形成“鄂尔多斯现象”。

很多鄂尔多斯人认为，邢云在鄂尔多斯，最大的成绩就是对国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制，或引进民营资本，进行股份制改造，或干脆出售给民营企业，鄂尔多斯的民营经济得以迅速发展壮大。

比如著名的鄂尔多斯集团、内蒙古伊泰集团有限公司等，都是在邢云任内由国企改制为民营企业。不过，国企民营化中，作为地方首长的邢云，权力资源集于一身，欲在这一轮发展中分得一杯羹的私营老板们竞相奔走门下，邢云与私营老板由陌生到认识再到熟识，直至权力寻租，利益输送。

　　鄂尔多斯市泰宝投资有限公司（下称泰宝公司）董事长董介荣就是其中一位。董介荣，人称董二，50多岁，鄂尔多斯达拉特旗人，其发迹史不见纸墨。当地媒体登载的报道介绍，从上世纪90年代起，董介荣就帮助家乡修路、打井，资助孩子们读书，给村小学和贫困户捐款。

在鄂尔多斯，董介荣这个名字少有人知，但“董二”及其泰宝公司大名鼎鼎。泰宝公司2004年3月成立，主营路桥和基础设施建设。其母公司鄂尔多斯市荣联路桥工程有限公司（后更名为内蒙古荣联路桥工程有限公司，下称荣联路桥），是董介荣最早的企业。荣联路桥1999年3月成立，注册资金7.1亿元，工商资料显示董介荣出资4.8亿元，持股67.61%；张诚文出资2.24亿元，持股31.55%。董介荣还涉足房地产投资、矿产开发、新能源领域，并在鄂尔多斯和呼和浩特拥有两家小额贷款公司。

泰宝公司的介绍材料称，其先后投资100多亿元，以BOT方式建设、经营G18荣乌高速公路大饭铺至东胜段（鄂尔多斯境内）、S31高速公路城壕至大饭铺段（鄂尔多斯境内）、国道109大饭铺至东胜一级公路（鄂尔多斯境内）、壕圪卜至托克托二级公路（鄂尔多斯境内）、包头至固阳二级公路等五条公路，总里程390公里，设置收费站18处。目前，它是鄂尔多斯乃至内蒙古以BOT方式投资公路建设的领跑者。

2001年9月，邢云离开鄂尔多斯，返回包头任市委书记。与邢云过从甚密的董介荣，之前两个月即抢先来到包头，在高新开发区注册了荣联路桥的全资子公司包头市黄河路桥工程有限公司（下称黄河路桥）。很快，黄河路桥即承揽了大量基础设施工程。有接近董介荣的人介绍，前文提及的“包头到固阳二级公路”和包头机场高速，“就是董二建的”。

　　尽管财新记者没能在网上找到有关包头机场高速工程招投标的公开信息，但这一说法还是在2003年7月《建筑》杂志第三期电子版一篇名为“鹰击长空——中铁十七局四公司内蒙古市场滚动发展纪实”的文章中露出端倪。文章称，2002年10月，中铁十七局四公司（下称中铁四公司）中标包头至固阳二级公路改造工程第一合同段，投资1298万元。2003年7月，该工程“业主以议标形式奖励包头机场路5座中桥，投资2000万元”。

内蒙古当地多名信源称，邢云被审查后，董介荣随即失联，相信是被协助调查。

这并非董介荣第一次失去自由。微信公众号“通辽检察”2016年5月21日发布的消息称，通辽市开鲁县检察院依法对泰宝公司及其董事长董介荣涉嫌单位行贿罪立案侦查。经查，为感谢鄂尔多斯交通局原局长、自治区交通厅副巡视员袁志刚在荣乌高速公路工程中协调征地拆迁、报批手续给予的帮助，董介荣于2009年春节送给袁志刚20万元，2010年、2011年董介荣分三次送给袁志刚55万元，其行为涉嫌单位行贿罪。

2016年8月，兴安盟中级法院一审认定袁志刚犯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判处有期徒刑14年。判决书披露，2004年至2014年间，董介荣为了在公路工程上得到袁志刚的帮助，在其子出国、结婚和节假日等时机，共计送给袁志刚人民币共计87万元。

在鄂尔多斯、包头之外，董介荣似乎籍籍无名，实则早十几年前，董介荣就曾峥嵘初露。2007年1月，轰动一时的调查报道《谁的鲁能》披露彼时总资产高达738.05亿元的能源巨无霸山东鲁能集团公司（下称鲁能集团）悄然私有化的内幕。两家私人企业北京国源联合有限公司（下称国源联合）和首大能源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首大能源）合计斥资32.76亿元，获得鲁能集团91.61%的股份。当时财经记者曾遍查工商资料，难以获知国源联合的庐山真面目。

舆论汹汹之下，鲁能集团旗下上市公司鲁能泰山（ 000720.SZ ）、广宇发展（ 000537.SZ ）、金马集团（ 000602.SZ ，已退市）不得不对外公告，承认实际控制人鲁能集团已于2006年5月完成股权变更，中国水电工会山东电力委员会将其持有的鲁能集团31.52%的股份转让给首大能源，山东鲁能物业公司等46家股东将其持有的鲁能集团60.09%股份转让给国源联合；6月份两家新入股公司再对鲁能集团增资37亿元，国源联合成为绝对控股股东。公告中复杂的股权示意图显示，国源联合以57.29%的股比绝对控股鲁能集团，北京荣达聚亨投资有限公司（下称荣达聚亨）通过新时代信托持有国源联合95%的股权，而赵兴银、包头市黄河路桥工程有限公司、邓红、杜伟则分别持有荣达聚亨52%、30%、10%和8%的股权，自然人赵兴银从而间接持有鲁能集团28.30%股权，成为鲁能集团和三家上市公司的实际控制人。

公告未对赵兴银作只字片语介绍，之后人们发现他的身份是黄河路桥的总经理，黄河路桥的法定代表人正是董介荣。根据上述股权结构，黄河路桥本身作为荣达聚亨的第二大股东，也间接持有鲁能集团16.33%的股份，而董介荣作为黄河路桥实际控制人，间接持有鲁能集团的股份也达到11.04%。

但实际上，根据财新记者2014年实地探访，生于1955年的赵兴银，既不是北京的投资公司大老板，也没有在包头的路桥公司当总经理，而是一名山东省泰安市肥城县边院镇柳林村柳林小学的英语老师。这位为了熬到退休而同身体欠佳的妻子借住在学校简陋平房里的乡村教师，被卷入这场惊天“蛇吞象”商业丑闻，只是因为他的二弟媳妇有一个弟弟叫肖建华，这个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在资本市场声名显赫的“明天系”缔造者，借用了赵兴银的身份试图瞒天过海。2008年2月4日，三家“鲁能系”上市公司集体停牌。根据国家有关部门的批复，山东电力集团公司、中国水电工会山东电力委员会，山东鲁能物业公司购回了原由国源联合、首大能源买走的鲁能集团股权。

尽管一篇调查报道阻拦了“蛇吞象”故事，但蛇与大象的关系远未被查清。2017年春节前夜，一度在中国金融业呼风唤雨的肖建华被曝接受调查，至今已近三年，尚未有开庭审理消息。而董介荣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与肖建华之间是否有更隐秘的勾连，目前尚不得而知。

2019年8月，在消失近一年后，董介荣名下公司密集发生工商变更，他转让了泰宝公司、荣联路桥等所有企业的股权，并退出任职，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叫董金栓的荣联路桥注册二级建造师。消息人士称两人为亲属关系。

2019年10月，久未露面的邢云，满头华发站在审判席上。随同他消失的董介荣，至今没有任何公开信息，不知他能否有上次袁志刚案的那般幸运。

祸起包钢窝案

财新记者获悉，邢云还与“包钢窝案”及包头华美稀土董事长马永茂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些人士指出，邢云很可能是被包钢连续两任董事长落马牵出来的。

包头钢铁（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包钢）1954年成立，是国家“一五”重点项目，控制铁矿资源11.4亿吨、有色金属量111万吨、煤炭资源19.29亿吨，拥有包钢股份（ 600010.SH ）、北方稀土（ 600111.SH ）两家上市公司，资产总额1800亿元以上，在册职工4.8万人，不仅是国内重要的钢铁生产基地，也是世界最大的稀土工业基地。

多名信源表示，邢云在包头时，对包钢领导层人事变动多有干预，与包钢窝案的一些问题更是有直接关系。

多名信源表示，邢云在包头时，对包钢领导层人事变动多有干预，与包钢窝案的一些问题更是有直接关系。

邢云与包钢颇有渊源。上世纪80年代邢云任包头市农牧工商管理处处长、石拐区副区长期间，曾在包头钢铁学院（现内蒙古科技大学）钢铁冶金专业函授班学习，三年毕业后擢升为石拐区区长。这段学习经历，在注重学历的上世纪80年代，令邢云仕途如虎添翼，更让他与包钢建立了长久而密切的关系。包头钢铁学院前身是建于1956年2月的包头钢铁工业学校，包钢直接参与该校的建立与后续发展，而包头钢铁学院也是包钢人才的摇篮和基地，该校毕业生不少成为包钢的中坚力量，有些更成长为包钢领导。

熟悉邢云的人士介绍，邢云为人念旧、讲义气，旧朋故友的要求“邢云基本上能满足就满足”。和中国绝大多数高校一样，邢云这样仕途通达的校友也被母校视为骄傲，学校活动邢云时有参与，也会对校友予以关照。同为杰出校友的包钢两任董事长崔臣、周秉利，与邢云关系更是非同一般。

邢云被查前三个月，2018年7月17日，和他同岁的崔臣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自治区纪委监察委调查。崔臣1975年从包头钢铁学院轧钢专业毕业，曾任包钢总经理助理、包钢稀土公司总经理、包钢副总经理，2007年5月升任包钢董事长、党委书记。2010年，崔臣赴呼和浩特任自治区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副主任（正厅级），两年后退休。

崔臣被查三个月后，2018年10月，自治区纪委监察委通报：崔臣权力观异化，把国有企业经营活动作为攫取私利的工具，搞在位施恩、退休回报的“期权腐败”，退休后索取、收受贿赂。2019年9月16日，呼和浩特市中级法院一审裁定，崔臣犯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判有期徒刑18年，并处罚金人民币200万元。

法院审理查明，崔臣在担任包钢副董事长、董事长、自治区经信委副主任期间，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谋取利益，非法收受或者索要他人财物共计人民币2322万余元、美元1万元；崔臣作为国家工作人员，其家庭财产和支出明显超过合法收入，且有5727万余元的财产不能说明来源，差额特别巨大，其行为已构成受贿罪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包钢高管出事，并非孤例。包钢内部公认，崔臣落马就是被他的老部下和继任者周秉利牵出。早在崔臣被查一年多前，2017年3月17日，《内蒙古日报》发布消息称，内蒙古自治区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三十一次会议通过，根据《内蒙古自治区检察院报请许可采取强制措施报告书》，依照《代表法》有关规定，决定许可内蒙古自治区检察院对自治区人大代表周秉利采取强制措施。

现年56岁的周秉利，1984年8月从包头钢铁学院冶金机械专业毕业，在包钢从基层科员、车间副主任、炼铁厂副厂长、机动处副处长、处长，设备动力部部长到总经理助理一步步上升，直到2010年4月从崔臣手中接任包钢董事长、党委书记。六年后，他调任自治区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副局长（正厅级），再不到一年即告落马。根据2019年8月内蒙古纪委监察委的通报，周秉利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收受他人财物，违规处理公务，给国有企业造成重大损失；周秉利犯受贿罪和国有公司、企业人员滥用职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并处罚金50万元。

周秉利案从起诉到一审开庭、宣判，官方一直没有披露任何消息，直到2019年河北省张家口市“两会”期间，该市中级法院院长王靖的法院工作报告中才透露，2018年，经最高法院指定，张家口中院审理了周秉利职务犯罪案。至于周秉利的具体案情，如受贿事项及金额、在处理何种公务给包钢造成何种损失，官方消息语焉不详。

财新记者获悉，邢云不但插手包钢的人事安排，还曾染指包钢收购事务。而在崔臣、周秉利任职期间，最著名的收购就是“包钢收购华美稀土”案。

包头华美稀土高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华美稀土）于1993年成立，注册资本1.3亿余元，法定代表人马永茂，曾是包头乃至内蒙古商界的风云人物。

马永茂生于1967年，有与其打过交道的人士介绍，马永茂中等个头，戴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马永茂小时候也是穷苦孩子，初中就读于固阳县一中，“他初二就辍学了，辍学后就开始闯世界，一开始小打小闹倒腾，他完全是靠卖稀土发家的。”

早年间，稀土并没有被列为重要战略物资，那时“稀土也是白菜价”，但采矿权很难拿到。马永茂很早就拿到了开矿权，后来稀土价格上涨，乘势而起发了财。一位马永茂的发小回忆，2005年股市红火的时候，有熟人请教马永茂炒什么股票好，“他说炒稀土啊，买包钢”。

当时在包头，除了包钢，华美公司是最大的稀土企业。作为成功企业家的马永茂，很注意提升自己的形象。前述人士介绍，2000年后，马永茂就开始在北京生活，孩子也在北京读书，并从北京聘请了职业经理人。马永茂自己也上各种总裁班，提升自己，扩大交际圈，还从清华弄了个 EMBA。固阳一中每次校庆，马永茂都会慷慨解囊。

尽管中国是世界上稀土储量最大的国家，但经过30多年的低效率滥采，储量已经从世界总储量的71.1%迅速下降到23%。2006年，中国开始实施稀土开采总量控制管理，并对行业推行准入政策，中小民企面临挤出。2007年，华美稀土作价13亿元出售给包钢。

华美稀土曾对外宣称公司总资产2.4亿元，占地面积21.1万平方米，共有员工700多人，已建成年产碳酸稀土8万吨、各类稀土氧化物和化合物7500吨、以金属钕为主的单一稀土金属300吨、纳米晶稀土合金磁粉100吨的生产能力。但有曾在马永茂公司工作过的人称，“其实就是一家几十个人的企业，做的是稀土粗加工。卖那么高的价格，大家觉得他给包钢的领导有利益输送。”

内蒙古政法界消息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马永茂2016年被查，目前已经以行贿罪被法律制裁，其罪行即包括在出售华美稀土过程中向包钢集团领导行贿。

反腐冲击第一波

中央纪委监察委通报中称，邢云长期利用职务便利，在职务晋升、工作调动等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巨额财物，突击提拔调整干部，违规干预司法活动，严重破坏党的选人用人制度及所任职地区的政治生态。2019年，财新记者三赴内蒙古采访，鄂尔多斯、包头、呼市三地诸多受访者均对此问题有所提及。邢云被查距今已有一年多，包头、呼和浩特两地官场十几名高官或被查，或自首，或自杀，尤其是公检法系统风声鹤唳，一片肃杀景象。

当地政法界消息灵通人士表示，邢云敢作敢为，有政绩，也提拔了很多干部，尤其是他担任自治区政法委书记期间，公检法系统调整了很多干部，很多人升迁都要走他的路子。“这些年，他的下属、关系，纵横交错。”一位退休领导对财新记者慨叹，邢云提拔干部之大胆，让他们这些久在官场的人都很吃惊，“一些很普通的、怎么都想不到能获得提拔的人被提拔了，一些按照组织程序应该逐级提拔的被直接提拔。”

另有包头受访者称，邢云离开鄂尔多斯前夕，一口气调整了160多名干部。邢云甚至将与其关系密切的干部带到包头，在周秉利和崔臣之后、邢云之前落马的包头市国资委原主任张莽，就是其中一位。

55岁的张莽上世纪80年代毕业于内蒙古工学院。1997年2月，张莽从乌兰察布盟调任伊盟交通局副局长，时任盟委书记正是他的校友师兄邢云。2001年12月，邢云回到包头，任自治区党委常委、包头市委书记。两个月后，张莽随之而来，历任包头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兼人才办主任、包头市交通局局长、包头市委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2015年4月任包头市国资委党委副书记、主任。

2018年7月28日，张莽因涉嫌严重违法和职务犯罪，被内蒙古乌海市监察委留置。就在邢云被宣布落马同一日，张莽因涉嫌受贿罪、行贿罪被逮捕。2019年7月，乌海市海南区法院以受贿罪、行贿罪判处张莽有期徒刑四年半。

张莽的堕落始自包头。判决书显示，2006年至2012年，张莽任包头市交通运输局党委书记、局长期间，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非法收受财物折合人民币共计257万余元。

张莽同时还是2017年8月落马的中央纪委驻财政部纪检组原组长、财政部党组成员莫建成的行贿人。莫建成2006年11月接任邢云的自治区党委常委、包头市委书记职务，其判决书显示，张莽先后两次送给莫建成现金共计80万元。2019年1月，莫建成因受贿4259万余元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

周秉利、崔臣和张莽三人相继落马后，内蒙古坊间还多认为这是包头国资领域的一次小型地震。2018年9月29日，曾任包头市公安局副局长的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副局长杜宝君被查，彼时也仅被看做一个孤立事件。

现年56岁的杜宝君早年曾在内蒙古边防总队、武警部队服役，1990年转业进入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此后一直在内蒙古公安系统工作。2007年10月，杜宝君在自治区公安厅邪教犯罪防范侦查总队副总队长任上挂职包头市公安局局长助理，2009年1月任包头市公安局副局长。2011年12月，杜宝君调任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副局长。

然而，杜宝君落马未及一月，风雨突变：2018年10月25日，邢云事发。次日，包头市副市长路智被拿下；10月31日，自治区公安厅原正厅级副厅长孟建伟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人们终于意识到，一场强劲风暴正在袭来。

路智小邢云10岁。1986年7月，24岁的路智从武汉测绘科技大学航测与遥感系毕业，分配到内蒙古测绘局航测队。三年后，路智调入包头市规划土地管理局，历任副处长、处长、副局长、局长。2007年底，路智离开工作八年的市规土局，调任九原区区长，一年后继任区委书记。2014年，路智晋升为包头市副市长。

路智被查四个多月后，2019年3月，自治区纪委监察委发布消息：路智为黑恶势力成员充当“保护伞”，插手市场经济活动，利用职权或职务，为他人谋取利益并收受财物，涉嫌受贿犯罪，家庭财产和支出明显超过合法收入，差额巨大，不能说明来源，涉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犯罪。

而孟建伟是自治区公安系统的重磅风云人物，曾荣立一等功三次、二等功多次。64岁的孟建伟行伍出身，1977年7月进入公安系统，曾任乌海市公安局局长、乌兰察布盟公安局局长，2003年6月调任包头市公安局局长，很快成为邢云手下大将，2007年12月进入包头市委常委班子担任政法委书记，并继续兼任公安局长至2010年9月，执掌包头警界长达七年多。2010年9月，邢云从自治区政法委书记位置退下之前，孟建伟被提拔为正厅级的自治区公安厅党委委员、副厅长。2015年1月，年满60岁的孟建伟退居二线，仅任自治区政协委员，2017年12月退休。

孟建伟落马后仅隔一天，更惊悚的消息传出：2018年11月1日深夜，他在包头公安系统的老部下、已经升任自治区公安厅副厅长、呼和浩特市副市长、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局长的李志斌自缢身亡。翌日，内蒙古新闻网发布消息，经公安机关勘查调查勘验，初步排除他杀可能，现场遗书称其一直被抑郁症困扰，每天都靠高效安眠药才能入睡。

事实上，邢云被调查后，很快交代出了李志斌。纪委找李志斌谈了三次话，第三次谈话次日，李志斌用一根绳子在公安局休息室了断。

出生于1967年的李志斌，在公安战线上是孟建伟的后辈，但与邢云关系更近。1987年9月-1993年10月，邢云曾任包头市石拐区副区长、区长，而彼时李志斌刚参加工作，在石拐区公安分局是一个年轻的派出所民警和刑警队技术员。多名消息人士称，彼时李志斌的姐姐是石拐区某小学教师，相貌出众，与邢云关系亲密。此后很长一段时期，两人都一直保持着这种关系。

在邢云的关照下，李志斌被一路提拔，先后任石拐公安分局局长、东河分局政委，2009年1月与前文所述的杜宝君同批升任包头市公安局副局长，成为孟建伟的副手，2011年2月提升为正处级副局长。2012年邢云从自治区政法委书记退至人大后，李志斌依然能获得提拔，2015年1月离开工作生活几十年的包头，调任赤峰市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期间发生自治区原副主席、公安厅原厅长赵黎平当街枪杀情妇的恶性案件，李志斌因抓获赵黎平有功，当年12月转任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党委书记，两个月后任自治区公安厅副厅长、呼和浩特市副市长、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全面执掌呼和浩特警权，曾和他同时晋升包头市公安局副局长的杜宝君是他的副手。

李志斌自杀后，他在包头任公安局长时的副手黄强及昆都仑区治安分局局长夏景魁相继被抓。此外，昆都仑区公安分局原副局长朱润生、石拐区原副区长兼公安分局局长翟晓扬、青山区治安分局原局长刘海清、九原区公安分局原局长胡伟、包头市公安局治安管理支队支队长郝振光、包头市中级法院原副院长梅学军、固阳县公安局政委高祥云等官员，或接受调查，或闻风自首。

冲击波第二轮

转过年开春，大草原迎来新绿。就在人们以为风暴渐已平息之时，新一轮冲击波在更大范围呼啸而来。

2019年3月22日，内蒙古纪委监察委发布消息，呼和浩特市中级法院院长董秉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56岁的董秉惠是内蒙古通辽人，也是包头政法干部出身。早年间，董秉惠在包头师范专科学校工作，2000年进入政法系统，任包头市委政法委副书记，与邢云、孟建伟、李志斌、杜宝君等都有工作交集。尤其是孟建伟2007年12月-2010年9月任包头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局长，是董秉惠的直接上司。

2012年2月，董秉惠调往东北任呼伦贝尔市中级法院院长，不过仅一年多后即返回呼包鄂三角区，转岗呼和浩特中院院长，在此任上一直工作了六年。一位内蒙政法界人士说：“董秉惠在系统里口碑还是不错的，给大家建住宅，法院的文化生活也搞得很丰富，各方面反映都不错，之前一点风声都没听说，没想到是个腐败分子，挺可惜的。”

2019年4月初，财新记者在内蒙古采访期间，当地消息人士说，董秉惠“一直没有拿下”，自治区监察委将呼市中院的账簿全部拿走了。

2019年9月，内蒙古自治区纪委监察委公布对董秉惠的审查结论：在干部选拔任用过程中收受他人财物；收受可能影响公正执行公务的礼品、礼金，多次送给领导干部及其配偶礼金，违规从事营利性活动；私欲膨胀，非法占有公共财物；以案谋私，拿司法权做交易，为他人谋取利益并收受财物。11月5日，鄂尔多斯市检察院发布消息，董秉惠涉嫌受贿罪、贪污罪被提起公诉，检察机关指控董秉惠利用担任呼和浩特中院院长的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并非法收受他人财物，数额特别巨大；利用呼伦贝尔中院院长的职务便利，非法侵吞公共财物，数额巨大，依法应当以受贿罪、贪污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在自治区首府公安局局长自杀、法院院长落马后，2019年8月1日，内蒙古自治区第十三届人大常委会第十四次会议批准宝音德力格尔辞去呼和浩特市检察院检察长职务。宝音德力格尔同样是包头成长起来的干部，在东河区、达茂旗任职多年，2010年9月-2012年12月曾任包头市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常务副局长，与李志斌、杜宝君共事。不过，这位传说中出自“上海3000孤儿”的副局级干部要幸运得多，8月中旬，自治区检察院官网显示，宝音德力格尔担任该院副巡视员。

5月27日，在包头官场浸淫20多年的包头市人大常委会原主任苏誉，在退休一年半后被查。苏誉2004年由包头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擢升为组织部长，进入邢云为首的常委班子，之后又历任市委副书记、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与2006年12月接替邢云的另一只“老虎”莫建成也共事三年半。

不足一月，自治区公安厅再落一员大将。6月25日，自治区公安厅党委委员、副厅长（正厅级）赵云辉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花甲之年的赵云辉（1959年11月生），同样有在包头公安系统长期任职的履历。他1980年自内蒙古政法干校毕业分到包头市公安局，从办公室科员、刑警队技术员做起，历经法制处、户政处、东河分局，2005年12月升任包头市公安局副局长，担任孟建伟的副手长达四年多时间。2010年9月，孟建伟升任自治区公安厅正厅级副厅长，赵云辉也同期调任兴安盟公安局局长。

2013年1月，赵云辉转任呼和浩特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同年兼任自治区公安厅正厅级副厅长，与孟建伟、杜宝君及之后的李志斌再度共事，他在呼和浩特的副市长和公安局局长职务也在2016年初由李志斌续任。2019年11月20日，最高检官网发布消息，赵云辉涉嫌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一案，由内蒙古自治区监察委调查终结，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日前通辽市检察院以涉嫌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对赵云辉作出逮捕决定。

从2018年9月29日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副局长杜宝君被查，到2019年6月25日自治区公安厅副厅长赵云辉落马，短短九个月时间，十数名包头、呼和浩特和自治区的权力人物在风暴中倒下。 这其中，除了邢云这位在自治区党委常委、包头市委书记、自治区政法委书记位置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孟建伟、赵云辉和李志斌三人担任过自治区公安厅副厅长，其中前两任是正厅级副厅长；孟建伟、苏誉担任过包头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董秉惠担任过市政法委副书记；孟建伟担任过包头市公安局局长，赵云辉、杜宝君、李志斌、黄强担任过副局长；赵云辉和李志斌担任过呼和浩特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杜宝君担任过副局长。在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对邢云的审查结论中，严重破坏党的选人用人制度及所任职地区的政治生态切中肯綮。

消息人士称，还有多名去监察委自首的自治区公检法系统退休厅处级官员尚未处理。更少有人想到，在以邢云为首的内蒙古政法窝案渐至收网之际，6月11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的一则消息再次震动呼包鄂三角区：邢云的土默特旗同乡、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常委、呼和浩特市委书记云光中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在云光中的身前身后，则又是一长串在他担任鄂尔多斯市长、市委书记期间聚拢而来、近三年内陆续落马的贪官污吏名单：鄂尔多斯市委原常委、常务副市长李世镕，鄂尔多斯市委原常委、常务副市长、自治区水利厅原厅长付万惠，鄂尔多斯市委原常委、副市长、自治区发改委原副主任赵文亮，鄂尔多斯市政协原主席王凤山，鄂尔多斯市委原常委、赤峰市委原副书记王东伟，鄂尔多斯市委原常委、宣传部长苏建荣⋯⋯

黑社会“伞上之伞”

德国哲学家尼采说过，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凝视着你。如果不是2018年官方发动的“打黑除恶”运动，通常老百姓很难想象，公安局长会与黑社会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邢云等身居公检法要职，掌握暴力机器，最大的恶果不仅是扰乱其所任职地区的政治生态，地方公安系统的腐败更直接导致社会生态失范。最典型的，就是先后担任过乌海、乌兰察布和包头三地公安局长的孟建伟。这位掌控包头警界超过七年的公安局长，被称为包头黑恶势力的“伞上之伞”。

先后担任过乌海、乌兰察布和包头三地公安局长的孟建伟，掌控包头警界超过七年，被称为包头黑恶势力的“伞上之伞”。

2019年6月，内蒙古自治区纪委监察委网站发文，称孟建伟无视党纪国法、执法犯法，违规干预办案，亲自为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早在2008年10月，孟建伟在任包头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局长期间，与黑恶势力组织头目——包头市某酒店老板郭某某交往甚密，放任郭某某在包头市从事“黄赌毒”等违法犯罪活动。2009年，该酒店与包头市另一家酒店发生纠纷，双方在互联网上炒作对方存在“黄赌毒”问题，在包头市公安局介入调查期间，孟建伟指使公安局有关人员对郭某某经营的酒店从轻查处，致使该酒店继续违法经营，放任、助长郭某某黑恶势力组织发展壮大。

文中的“郭某某”即为郭全生，上世纪60年代初生人，包头著名商业地标万号国际酒店（下称万号酒店）的老板，江湖人称“郭秃子”。

郭全生同样是大名少为人知、绰号声名远扬的人物。官方的媒体上，郭全生是事业有成的民营企业家，是电视台里那个热心公益、经常被领导接见的慈善家，但在坊间说法中，“郭秃子”是“包头最大的黑社会”，他的万号酒店“黄赌毒”无所不为，却又能黑白通吃。

熟悉郭全生的人士向财新记者介绍，郭全生中等个头，其貌不扬，但脑子活，点子多，“精得要命”。纵观郭全生的前半生，是一个街头混混摇身一变为著名企业家的故事。

郭全生曾有前科。1983年第一次“严打”时，郭全生跟着几个混混因流氓罪被判刑。郭全生的父亲原是内蒙古包装厂的职工，他家一直住在包装厂家属院。郭全生出狱后，纠集了一些混混，很快就声名在外，包装厂领导害怕他继续惹是生非，把他安排到包装厂上班。后来，包装厂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先是承包给私人，后又改制，几番腾挪，郭全生居然成了包装厂的所有人，包装厂也更名为内蒙古隆升建筑安装工程有限公司（下称隆升公司）。工商信息显示，隆升公司注册资本1亿元，郭全生占股80%。

隆升公司投资了三家公司：包头市宏发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宏发地产），控股90.91%；包头市隆兴小额贷款有限公司，控股70%；内蒙古蒙西水泥股份有限公司，占股份1.51%。隆升公司在包头、锡林郭勒盟等地还有数家分公司。

知情人士称，起初隆升公司主要靠承揽建筑安装工程，后来有私营老板改造扩建原包头宾馆，隆升公司参与承建，但临近完工时，私营老板资金链断裂，无力支付建设费，郭全生乘机接盘，改为日后包头著名地标建筑万号酒店。“包头民间几乎人人知道万号酒店里有黄赌毒，但包头警方根本不敢管。听说有税务局的人去查税，‘郭秃子’叫人把收税的打了一顿，扔出来说看你还敢不敢查。”

2018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当年1月23日，中央政法委召开全国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电视电话会议，“扫黑除恶”拉开帷幕。当年5月，郭全生被带走。当年9月9日，内蒙古巴彦淖尔市警方发布通告，向社会各界公开收集郭全生及团伙成员违法犯罪线索。通报称，郭全生及其同伙因涉嫌组织卖淫罪、虚假出资罪、妨害公务罪，已被巴彦淖尔市检察院批准逮捕。18天后，巴彦淖尔市警方再发通告，号召群众检举揭发张宝权、姚静义、顾青等人涉黑犯罪线索。张、姚、顾等人均系郭全生手下。10月份，已经彻底退休的孟建伟被带走。

据人民检察院案件信息公开网消息，2019年7月26日，巴彦淖尔检察机关对以郭全生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即“5.08”重大涉黑案件提起公诉，其中临河区检察院对郭全生等22人及2个被告单位向临河区法院提起公诉，磴口县检察院对朱会文等25人向磴口县法院提起公诉。起诉书指控：郭全生、张宝权等38人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大肆进行违法犯罪活动，攫取巨额经济利益，为非作恶，称霸一方，严重破坏包头市政治、经济、社会秩序。该组织涉嫌犯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敲诈勒索罪、组织卖淫罪、开设赌场等十项犯罪。

前述内蒙古纪委监察委文章还透露，在孟建伟这把“大伞”庇护下，包头市公安系统滋生了为虎作伥的多把“警伞”。比如时任包头市公安局副局长杜宝君，分管治安工作，明知郭全生、张宝权等人及其经营的企业有赌博、妨害公务等违法犯罪行为，仍然干预执法办案，向有关人员打招呼说情，对该黑社会性质组织人员违法行为予以包庇、纵容；时任包头市公安局副局长、昆都仑区公安分局局长黄强，收受组织多人打麻将和赌博“抽头渔利”的无业人员王某50万元后，放纵犯罪；时任包头市公安局昆都仑区治安分局局长夏景魁，长期与社会涉黑犯罪人员交往，甚至直接指挥参与放高利贷、涉毒等违法犯罪活动；时任包头市公安局青山区治安分局党委书记、局长刘海清，包庇放纵明知有罪的故意伤害嫌疑人，向检察院提请批捕时不提供受害人法医鉴定，导致检察机关作出不批捕决定后撤案。

权威材料显示，当地部分公安干警、黑恶势力结成利益同盟的小圈子，而圈子中心就是孟建伟，他收取这些腐化堕落公安干警的贿赂，进一步形成人身依附关系，对他们包庇袒护、违规提拔，成了黑恶势力的“伞上之伞”。

财新记者获悉，孟建伟在包头任职期间，该市公安系统有20多名干部给他送过钱，相关款项折合人民币超过400万元。比如2003年，某派出所所长听说孟建伟买了新房，便主动提出帮忙，找人装修房屋并代为支付了17.2万元装修款。2004年3月，孟建伟以“恩”作报，将该所长提拔为市公安局某分局副局长。2006年底，下属夏景魁得知孟建伟准备卖掉旧房子，就主动找孟建伟花90万元以高价买下了这套房产。2007年7月，孟建伟将夏景魁调整到昆都仑区治安分局任副局长并主持工作。夏景魁又不失时机地送来20万元，同年底，孟建伟再将夏景魁提拔为该分局局长。

郭全生、张宝权等人黑社会性质组织的保护伞还不仅是这些警界官员。根据内蒙古自治区纪委监察委公布的审查结论，2014年10月-2019年1月担任包头市政府副市长的路智、退休后到万号国际酒店担任总经理的包头市文化局原局长洪涛，也与郭全生、张宝权等沆瀣一气，利用手中的权力和人脉资源大搞权钱交易，为郭全生为首的黑社会集团组织“撑伞”助威。2011年至2012年，路智任包头市九原区委书记期间，在明知张宝权是郭全生黑恶势力组织骨干成员的情况下，利用职务之便，亲自上阵向有关人员打招呼，为张宝权承揽了九原区庞大汽贸等多项工程，使其从中获取巨额利润，为黑恶势力提供经济支撑，助长了黑恶势力的蔓延。2012年2月，路智以他人的名义，在张宝权经营的包头市某现代生态农业有限公司入股100万元，持股49%。路智还纵容妻女与张宝权等人共同到欧洲、美国、澳洲等地区国家旅游观光，费用全部由张宝权承担。

2019年9月19日，最高检官网发布消息，孟建伟案经指定管辖，由呼伦贝尔市检察院向呼伦贝尔市中级法院提起公诉。检方指控孟建伟利用担任包头市公安局长，包头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副厅长等职务的便利，索取或者非法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利用本人职权或者地位形成的便利条件，通过其他国家工作人员职务上的行为，为请托人谋取不正当利益，索取请托人财物或者非法收受请托人财物，数额特别巨大；财产、支出明显超过合法收入，差额特别巨大，不能说明合法来源；违反枪支管理规定，非法持有枪支、弹药，依法应当以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私德与公蠹

孟建伟不仅执法犯法，违规干预办案，亲自为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庇护其老部下滋生出多把黑恶势力“保护伞”，而且默许家人利用自己职权影响力贪赃枉法，在管辖范围内从事违法经营活动，与社会涉黑涉恶人员交往，插手干预有关案件，成为了“家族式”腐败的“伞”。

财新记者获悉，在孟建伟任包头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期间，其妻子借他人名义开了一家奇石店，货源名义上是其妻子托人从云南引进，但大部分鸡血石、玉石等精品都是他人赠送，奇石店变成“洗白”违纪违法所得、并进一步敛财的一举两得的通道。比如郭全生为得到孟建伟的关照，曾花60万元从该奇石店购买两块树化石。包头市涉及治安管理的酒店、企业人士也经常光顾奇石店，消费少则几万元，多则几十万元，而且从不讲价。

孟建伟的两个儿子也不遑多让。上述内蒙古纪委网站文章披露：2011年6月，一名涉嫌开设赌场罪的犯罪嫌疑人通过孟建伟的大儿子办理取保候审后，逃脱了后续的侦查和审判；孟建伟的二儿子生活奢靡，道德败坏，与社会闲散人员称兄道弟，帮人办事后心安理得地受贿，并非法持有枪支、弹药。

孟建伟家族腐败并非各干各的，而是各司其职、相互配合，孟建伟不仅是借用影响力的出名，更有鼎力相助的直接出力。其长子曾参与包头市青山区某汽车城项目，孟建伟亲自协调包头市主要领导和相关职能部门，加快推进该项目审批建设；包头市公安局某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送给孟建伟的二儿子1万美元，请求在升迁上予以帮助，孟建伟遂将其提拔为大队长。还有一名矿业老板孙某因矿产地权属纠纷，找孟建伟的二儿子帮忙，二儿子搬出母亲给对方矿主打电话“协商”，对方一听说是孟建伟的妻子，马上表示退出争议地，事后孙某送来100万元。

事实上，孟建伟的妻子刘丽萍、二儿子孟根达来均为纪检政法系统的公职人员。2018年11月2日，孟建伟被查两天后，身为包头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原主任科员的刘丽萍和包头市纪委监察委副县级检察员的孟根达来，均因涉嫌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2019年9月12日，呼伦贝尔市检察院发布消息，孟根达来涉嫌利用影响力受贿罪、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检察机关审查查明：孟根达来利用其父亲孟建伟的权力和地位形成的便利条件，为请托人孙某、曹某、王某谋取不正当利益，收受请托人200余万元人民币。

相比之下，邢云的直系亲属没有随着他的堕落坠入深渊——他的妻子早年在石拐区中学当音乐教师，据称言谈不俗，不是浅薄之人。但也有数名邢云的特定关系人成为权力利益场的牺牲品。在邢云的纪委审查结论中，即包括对其生活上腐化堕落，大搞权色、钱色交易的指控。

据财新记者了解，至少有两名与邢云关系密切的女性受到牵连，一名是李志斌的姐姐，她和邢云同日被带走，另一名则是包头市政协原副主席时素珍。

时素珍现年57岁，上世纪80年代初在包头矿务局劳动服务公司工作，后调入石拐区水泥厂财务科，大约在这一阶段与在石拐区政府任职的邢云相识。2001年，在中国银行包头分行办公室任科员的时素珍走上仕途，历任包头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助理调研员、副局长、市稀土高新区管委会副主任，2006年3月当选包头市政协副主席并一直获得连任。

2019年5月，内蒙古自治区纪委监察委通报了对时素珍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的立案调查结论：转移隐匿涉案财物，对抗组织调查；不按规定报告个人有关事项；搞权色、钱色交易。

无独有偶，“转移隐匿涉案财物”也成为邢云的胞妹、呼和浩特市人大常委会原副巡视员邢燕菊落马的原因之一。邢燕菊比邢云小两岁，曾任呼和浩特市房产局局长、赛罕区区长、区委书记、呼和浩特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2019年10月29日，高检网发布消息称，邢燕菊涉嫌受贿罪、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一案，经交办由呼伦贝尔市检察院向呼伦贝尔市中级法院提起公诉。检察机关指控邢燕菊先后利用担任呼和浩特市房产局副局长、局长，呼和浩特市赛罕区区长、区委书记，呼和浩特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务上的便利，索取或者非法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利用本人职权或者地位形成的便利条件，通过其他国家工作人员职务上的行为，为请托人谋取不正当利益，非法收受请托人财物，数额特别巨大；邢燕菊明知是他人犯罪所得而予以转移，依法应当以受贿罪、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消息人士告诉财新记者，邢云被查后，邢燕菊匆忙转移财产，途中即被办案人员拿获。

财新实习记者史婉霜对此文亦有贡献

注：本文刊发于《财新周刊》2019年第45期，原题为：封面报道|内蒙古政法窝案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