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 “白纸革命”:极端的新冠肺炎措施将中国年轻人逼上街头
2022年11月,乌鲁木齐一栋大楼发生火灾,造成10死9伤。据传 Covid-19 防疫措施令消防队无法及时抵达现场。这场火灾成为压垮中国人不满政府防疫措施的最后一根稻草,人民在全国各地自发抗议、守夜。参加者手举空白的白色A4纸,象征在政府的审查下无法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些A4纸最终成为这场社会骚动的名字—白纸革命。
本篇报导讲述了四名女性因参加示威活动被捕的故事。中国独立记者素年(化名)用叙事散文穿插朋友和家人访谈,勾勒出这些时髦的「半激进分子」活跃于北京胡同地下酒吧和音乐圈的样态。虽然文章在中国被封锁,但这篇独家报导让国际社会深入了解被捕者的生活和背景、他们选择采取行动的原因,还有所属社群感受到的损失。
关于《端传媒》
端传媒是独立中文媒体网站,专门针对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进行分析报导、深度报导和调查报导,以批评性的报导闻名,因报导香港抗议和「白纸革命」等议题获奖无数,其中包括亚洲出版商协会(SOPA)的奖项。端传媒总部最初设立于香港,但在2020年港版国安法通过后担心受法律骚扰,因而于隔年将总部迁至新加坡。端传媒的网站和 APP 在中国被封锁。它在2020年时有5万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付费会员,大多数读者来自香港和台湾。
本文由端传媒和 NGOCN 声音计划合作报导。 NGOCN 是中国的独立媒体,旨在向中国听众传播人权、环境等被打压议题的新闻报导。
“白纸运动被捕者:她们是谁,经历了什么?”
记者 素年
2023年1月20日上午,农历春节来临的前一天。在失去自由29天后,27岁的曹芷馨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律师。
这是北京朝阳区看守所的会见室。她穿着土黄色的棉布上衣、灰色的棉裤,这是看守所的「囚服」。按照惯例,会见时间只有40分钟。
「她很坚强。」知情者说。
前一天夜里,也就是北京时间的1月19日晚上11点多,被关押在朝阳区看守所的多名「亮马河悼念活动」参与者被陆续以「取保候审」的名义释放,其中有记者杨柳、秦梓奕等人,但曹芷馨没有在其中。她和她的另外几位同龄密友 – 包括李元婧、翟登蕊、李思琪 – 同时被宣布批准逮捕,罪名也由此前的涉嫌「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更改为「寻衅滋事」。
据知情者表示,当晚被批准逮捕的至少有20多人,他们都与2022年11月27日晚上发生在北京亮马桥、反对疫情封控的悼念与抗议活动有关。
知情者说,曹芷馨在得知自己被批捕的消息后感到非常失望。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参加一场正常的悼念活动会遭遇如此严重的后果。在收到家人以及男友的问候与关心时,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而在此次见到律师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被抓之前录制的求助影片已传遍全世界。在这部影片中,她预感到自己将要「被消失」而尖锐地发问:「我们这些青年只是正常地悼念自己的同胞,为什么要付出被消失的代价?我们是谁不得不交差的任务?」
早在1月9日,律师就为她提交了取保候审的申请,但被驳回。 1月17日,律师向检察院提交了「不批准逮捕意见书」,认为她只是「参与了自发的民众悼念活动,完全不构成犯罪。」但这份意见书并没有被检察院采纳。
和曹芷馨同一天被批捕的另一位年轻女性——27岁的翟登蕊,则没有在农历春节前见到自己的律师:繁琐的各种申请手续以及不断出现的「意外」让会见变得很困难。
在失去自由之前,翟登蕊正准备申请到挪威的奥斯陆大学攻读戏剧专业的研究生。热爱文学与戏剧的她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原本她的亲人想在律师会见时问到她的申请密码、替她提交申请,但因为律师迟迟不能会见,如今已错过申请日期,只能留下遗憾。
还有李元婧,毕业于南开大学,又从澳洲留学回来,她是一位职业会计师,也是她们中「最有钱的」。以及李思琪,一位热爱写作与读书、自称「不自由撰稿人」的青年。她曾经毕业的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于2023年1月28日刚刚为她发出支持声明。
她们四个人是同龄的密友,在失去自由之前,都居住在北京鼓楼老城区的胡同一带。她们都有鲜明的文艺青年气质:喜爱阅读、写作、电影放映以及地下音乐。她们热衷于探索这座城市里那些处于夹缝中、有叛逆气质的公共空间。
她们关心社会议题,但还没有来得及进行真正的公共发言。在一位密友的眼里,曹芷馨以及她的朋友们大多只是「半积极分子」,是一群热爱生活、「对什么都有兴趣」、愿意什么都去尝试的年轻人。 「但她们与真正尖锐的问题之间,还有一定距离。」
她们基本上都是在2015年左右进入大学。从那时到现在,原本就十分薄弱的中国公民社会一直处于被高度打压的状态。近十年来,在北京很多公共领域的讨论与行动已难觅踪迹,而她们身处文艺资源曾十分丰富的北京,在残存的公共领域夹缝中生长起来,并有一条脉络可循。她们身上,有着这一代人的独特烙印。
「她们是一群有反思能力的人。她们也是行动主义者。」曹芷馨和翟登蕊的另一位朋友阿田(为保护当事人,此处用化名)说。他于2022年9月离开北京去攻读博士学位。他说自己如果在北京,那天晚上也一定会和她们在一起。
「这一切迟早都会发生的,这三年极端压抑的疫情管控只是一方面。」他说,「在这片土地上,只要有不公不义在,反抗就一定会发生」。
「假以时日,她们可以承担起很多东西。但现在,随着她们仅仅因为一次街头抗议就面临严厉的刑罚,起点却仿佛成了终点。」 阿田说。作为朋友,他为此感到痛楚。
1. 被捕
2022年12月18日,卡达世界杯决赛的当天,曹芷馨从北京到了上海。
二十多天前的11月27日晚上,她和一些朋友在网上看到悼念乌鲁木齐火灾死难者的消息,就去了离家不远的亮马桥。 「对她来说,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她的男友后来说。
她带了一束鲜花、摘抄了一些诗句。有人看到她在微信上发的两条朋友圈,那是她在现场。照片上也只是鲜花,诗句,还有站在一起的年轻人们。
已是深夜,离开现场后,她和朋友们又去了鼓楼周边的酒吧玩,然后于凌晨时回家。好友翟登蕊也借宿在她那里。她一觉睡到大天亮,而此时,远在国外读书的男友正在焦急地联系她。
11月29日中午11点多,曹芷馨正在和男友通电话。男友在电话那头听到曹的房间有警察上门,一片杂乱的声音。
「她是个心很大的女生。常常连门都不锁。」她的另一位朋友后来说。五、六名警察直接进了她位于胡同杂院里的小屋。
她被带去附近的交道口派出所。根据中国法律的规定,传唤或拘传不得超过24小时。和当日被带走的大多数人一样,次日凌晨,曹芷馨被放回家,但手机和电脑以及iPad被扣在派出所。
回到家的曹芷馨有一丝担心,但依然正常生活着。 12月7日,在亮马桥悼念活动发生10天之后,中国政府公布防疫措施「新十条」,全面放开疫情管控。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感染了一轮,曹芷馨也不能幸免。
政府在一夜之间放开管控,在全中国,买不到基本药物的人们都在自救。但无论如何,荒谬而严酷的清零政策终于结束了。 「人们终于获得了在家生病的权利。」作家狄马曾这样评论。
也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曹芷馨和她的朋友们多了一丝乐观。无论如何,政府放开管控其实是间接承认封控清零政策的失败,这似乎使得此前的悼念和抗议活动无可指责。
在第二次被警察带走之前,曹芷馨曾和密友一起讨论可能的后果。
「我们当时猜测: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这个事情会不了了之,毕竟大家只是正常地去表达了一下哀悼之情。但也有百分之四十的可能,去了现场的人会面临几天的行政拘留。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会有严重的后果。」她的朋友说。
但最终,出乎意料的,那个最坏的结果降临了。
12月18日的卡达世界杯决赛直播是在中国半夜。曹芷馨专门买了炸鸡,和男朋友约好一起看世界杯。球赛大约看到一半,她突然告诉男友她全身都凉了。因为她得到了消息:曾去亮马桥现场的好几个朋友又被抓了,包括杨柳。
「那个夜晚,一方面是世界杯上的欢呼、梅西获胜的喜悦,一方面我们的心又冷如冰窖。」她的男朋友说。那是个奇特的夜晚,愤怒、担忧交织在心头,让他至今难忘。
第二天,曹芷馨就坐火车回到湖南衡阳的老家。 「她觉得,哪怕被抓了,也是和家里的人在一起。」朋友说。
在老家的五天里,家人不知道曹芷馨悄悄录下一段影片。如果她被抓,这段影片将会被朋友们放出来。影片中,她穿着蓝色的衣服、留着中长的头发。她有着明亮的眼睛,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12月23日,接近中午时分,来自北京的五六个警察敲开她在湖南衡阳的家门,带走了曹芷馨。
2. 胡同里的「鼓楼文艺青年」
被警察带回北京的曹芷馨先是被关押在平谷区看守所,又于2023年1月4日转移到朝阳看守所。
很快,房东的电话就打到了老家,告知要终止租房合同,让曹芷馨搬家。寒冷的北京一月,家人只得委托她的朋友,一点点把她的书和生活用品搬出她租住的东旺胡同一号。
从湖南出来上学「北漂」在京,曹芷馨对胡同有一种热爱的执念。离开学校后,她就一直租住在鼓楼附近的胡同里。被抓之前,她租住在胡同里的一间一居室,在一个带大门的小杂院里头。
朋友说,她此前租住胡同的第一间房子更小,是一个铁皮搭建的阁楼,「站在房子里,有一块地方都伸不直腰。」
2021年7月,曹芷馨从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研究所毕业。上学时,她的专业是环境史,研究生毕业论文题目是关于清末的长沙。她对城市的历史很着迷,看过那本《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她也很喜欢研究城市的肌理和市井生活。
「我是北京人,可我并不喜欢胡同。胡同里环境杂乱,没有厕所,一般人受不了。」她的朋友说。 「我没有她那么热爱北京,但她和这次被抓的朋友却最喜欢北京这种多元文化、民间生态,以及普通人的生活。」
「这一次,他们抓了一群最爱北京的年轻人。」这位朋友说。
毕业后,男朋友想去国外继续读书,曹芷馨却想先去工作。她一直想进入出版业,还没毕业就开始就在几个著名的出版社实习,包括广西师大出版社、中华书局等。
在男友看来,她想去出版业还是和她喜爱读书和写作有关。另外,学历史专业本来就业就困难,周围的同学或者考公务员,或者去国企、大厂等处做宣传人员,或者去中学当老师。这些似乎都不是她的兴趣。
可他们也都清楚,在当下的中国,出版业其实「很窒息」,许多出版社都面临着财务危机,要在北京立足对年轻人来说并不容易。
最终,作为一名优秀的实习生,她留在了北京大学出版社,并且转正成为一名正式职员。她工作也十分卖力。如今在B站上,还有她介绍《全球通史》这本书的一部长影片。那时她刚到北大出版社,正赶上推广这本书。
「她很聪明,老师也很欣赏她。她有学术能力,也有思考的敏锐度。我一直希望她也能出来继续读书。」男友说。事实上,她身边的朋友很多都有留学的经历,她也想出来看看。
她的老家在湖南衡阳,父母在体制内工作,家里人大多是公务员。但最终,伴随着读书、成长、阅历,这个女孩渐渐长成家人并不了解的人。
2018年,她和男友相识,2019年开始交往。他们在一场电影放映活动上相识,两人都在读历史学硕士。 2021年毕业后,他出国了,两人开始异国恋,每天都要通电话。有时,两人打开视讯,什么也不说,各自做各自的事,她会弹奏乌克丽丽、唱着歌。爱情甜蜜,他想,只要再重逢,就要考虑结婚的大事。
3.「半积极分子」、「有趣的人」
在最熟悉和亲近的朋友眼中,曹芷馨只是一个有趣、爱做些好玩事情的年轻人。她并不是政治上的活跃分子。 「她太年轻了。从学校刚毕业,一切都开始,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
和那个晚上很多去亮马桥现场的人一样,她并没有行动的经验。 「在前一天上海的抗议事件发生后,当天的北京有一种很乐天的气氛。去现场的很多人甚至都没有戴口罩。」一位朋友回忆。
在男友眼里,她和她的朋友们此前并没有参与过政治活动,也没有真正反对过什么。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没有公开地发声过,也没有留下公共言论。
「可她又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人啊。」男友说。她和朋友还曾一起出去「卖唱」。她不是专业的歌手,就是觉得好玩,像玩闹一样。大家都很开心,也并不是很认真。 「挺逗的一群朋友。」
他认为,曹芷馨和她这次被抓的一些朋友最多算是「半积极分子」。她们一起做一些事,但都很正常,包括放电影、读书会讨论等等,这些放映和讨论关注女性、环境、家庭等议题,但并不是那些在这个国家绝对被禁止讨论的东西。
而她大部分的朋友是这一年多才形成的圈子。毕竟大家都是刚毕业才两年多。
她有一位叫曹原的朋友,也是人大的同学,学社会学。那时候,大家一起去电影节看放映。 「在路上见到好几次,后来回到人大,在食堂门口又碰上了,这就熟悉了起来。」
曹原参与一个人类学的公众号编辑,和大家一样关注相似的议题,从文学、艺术、电影到女性主义、生态自然等,也包括政治自由。 2023年1月6日,警察带走了她。
和曹芷馨一样,她的这些朋友也基本都住在胡同或周围。 「对很多精致的年轻人来说,住进胡同里,没有厕所,而且周围住的都是快递小哥、送外卖的人。一般人接受不了。但大家都愿意接地气。」蓬蓬(为保护受访者,此处用化名)说。
蓬蓬也是她们的朋友。她说:「基本上我的朋友们都有这个气质。她们愿意去做一些生活中的微小抵抗。」这些抵抗很多时候基于对性别身份的认知,以及对各种肉眼可见的不公正而发生。
这次成为焦点的亮马桥原本就是一个年轻人喜欢去的地方。那里原来河水污染严重,但在2019年完成改造,成为一个很宜人的城市公园。而且这一带也是使馆区,文化多元,有世界各地的食物,中东菜、北非菜、印度菜等,吸引着有好奇心的年轻人。
但是,城市在外观上的发展和变化,不能掩藏这几年越来越压抑的政治氛围。近年来,中国对言论环境的严苛打压已毫不掩饰。不管是媒体上还是学校里,各种议题渐渐都成禁忌。三年疫情的封控,环境愈发压抑。一位朋友说,每次聚会、放映等活动完,大家会一起讨论,但其实大家也都「挺迷茫的」。 「讨论完了,也不知道怎么办。」
有时候,这些年轻人也会组织徒步,一起去郊野走走。曹芷馨喜欢小动物,也关心环境。此前她和男友一起去过南京的红山动物园。在这次失去自由前不久,她还在红山动物园认养了一只小野猪。每年捐几百元「给小野猪加餐」。
4. 酒馆、地下音乐,那些夹缝中不可言说的公共空间
2018年5月,正值1968年发生在法国的「五月风暴」青年运动50周年。
5月11日,位于北京五道口附近的706青年空间举办了一场「致敬60年代」的朗读会,位于国民住宅的二十层、被改造为图书室的拥挤逼仄的小房间内挤满了人。这是为纪念「五月风暴」而举办的其中一场活动。
人们朗诵着文章与诗歌。空间里有一款黑色T恤上写着白色的字:「我们游荡在夜的黑暗中,直至烈焰将我们吞噬」。这是居伊·德波执导纪录片的名字。
在「五月风暴」的纪念活动上,秦梓奕(2023年1月19日被取保候审)也在现场。她和其中的一些人后来成了朋友。
706是由几位年轻人于2012年发起的乌托邦式自治空间,因各种困难,如今在北京其实已难以为继。大家在这里读书、讨论、生活,是许多朋友相遇并互相影响的地方。翟登蕊和李思琪也是在这里认识彼此并成为朋友的。
本世纪初2000年前后,互联网在中国正蓬勃发展,经历过1990年代的市场经济发展、自由主义思想的传播,以及公民权利意识的觉醒,在北京,线上线下的公共空间、可以进行公共讨论的地方不断冒出来。三味书屋、万圣书园等都处于鼎盛时期。曾经的北京,有热气腾腾的公共生活。
2012年之后,当蓬蓬到北京上大学时,「新时代」已开启,很多过去的公共空间遭到打压,渐渐萧条。 706青年空间在夹缝中依然存在和生长着。在蓬蓬和朋友们常去的那个时期,「空间里的年轻人,对各种各样的不平等、不公正议题都非常敏感。」
蓬蓬常去的是单向街书店,以及规模已缩小很多的万圣书园。除此之外,年轻人们更多去的是一些小酒馆,有地下音乐的酒吧、livehouse等。曹芷馨就是这样。她喜欢传统的民谣,包括新裤子乐队、张悬的歌等。 「她也喜欢地下音乐,但还不是最激烈的那种。」她的男友回忆道。
蓬蓬也喜欢地下音乐。回顾过往与朋友们相识的日子,她会想起胡同里一个叫「暂停」的小酒馆,虽然它如今已不复存在。那里只有10平方公尺不到,挤在胡同里,透过一面开在墙上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
10平方公尺,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酒馆了。但在一些朋友的印象中,当年那里却是一些「进步青年」常去的地方。
2018年,深圳发生佳士工人罢工事件,北京大学的一些学生前往现场支援。许多年轻人都受到这个事件的影响。在关注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观察者眼中,他们是「左翼青年」。
曾经,蓬蓬和她的朋友也是这里的常客。她记得那些夜晚,很冷。小酒馆实在太小,有时大家只能站在门口。冬天冷的时候,大家站在寒风中瞎聊,酒馆会提供军大衣。
酒馆内常有「不插电」的演出。一个叫万花筒的音乐小组曾在停电的晚上在这里即兴弹唱。在另一部影片中,这个音乐小组的人在胡同里的屋顶演出。冬日的下午阳光明亮而刺眼,风呼呼吹着,天很蓝,他们弹唱到夜幕降临,因寒冷而披上了被子。
曾几何时,北京这些边缘地带的酒馆不仅承载了年轻人的文艺气息,更重要的,是为这些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公共空间。他们在这里寻找气息相投的同伴。在监控越来越严密的国度寻找自由。
这些自称「廉价而业余」的小酒馆,却吸引了很多乐手和艺术家光顾,年轻人也循声而来。 「开酒馆本身不是我们最想做的。就像节目里我说的,人都是要有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在一些节目和文章中,酒馆的老板曾这样讲述。 「我们酒馆好像有一种乌托邦气质,吸引来的都是好同志」。
「我一直在想,在北京胡同开一家⼩酒馆能有什么意义,其实趁年轻,开一间酒吧,帮任何人完成⼀次个人理想主义式的实验,这是目前这个社会所不能给的。」这或许可以看作是这些小酒馆的精神底色。
在朋友们的经验中,在北京,这样有个性的小酒馆不止一家。另一间酒馆在2019年开张2个月,卖光了2019杯酒,然后就毅然关门。
除了这些小酒馆,在曹芷馨以及她的朋友们喜欢的鼓楼一带,原本就有很多音乐空间聚集。西至地安门外大街,往东南到东四,往北不超过雍和宫,不足5平方公里的地方,由几条大街和无数条小胡同组成的二环内核心区域,是北京小型演出现场的集中之地。
这一片地区以音乐为载体,逐渐形成一个小圈子。年轻人喜欢聚集在这里听乐队唱歌。中央戏剧学院也在附近,影视公司、文化媒体出版机构多。很多时候,朋友们一起去看演出,「江湖」酒吧等都是她们常去的地方。
「至少在2005年到2015年的这十年间,这个片区是北京独立音乐和现场演出的心脏,吸引着全北京最负盛名的独立音乐人,以及最爱时髦和新鲜声音的年轻人。」有文章曾这样描写。
2022年12月18日,因为去过亮马桥悼念现场,记者杨柳和她的男朋友林昀被抓。早在上大学时,林昀就和朋友开了一家小酒馆,叫「不二酒馆」。林昀也是一位有才华的音乐人。
一位常去酒馆的朋友记得,不二酒馆的风格很文艺,有点像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风。很多酒都是以歌名或地名命名。不同于那些商业化的酒吧,这里会做一些读诗、观影的活动,也有露台上的演出。她记得,酒馆曾放映一部女性主义主题的电影《正发生》,让她印象深刻。
这位朋友是先认识杨柳的。杨柳做记者,文字很好,她们彼此加了好友,常在朋友圈互动,后来见面,便成了朋友。
如今回顾,蓬蓬觉得自己最喜欢北京的理由是因为有这些不同的群落。 2017年,北京打压「低端」人口,清理掉很多胡同里的有趣空间,加上这三年严酷的封控,走了很多人,很多公共空间在慢慢消亡。但蓬蓬觉得,北京还是有那种很丰富肌理的场景。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朋友之间的社群。
「我们之间的命运是连结在一起的。」2023年1月,怀念着那些失去自由的朋友,一位朋友这样说。
5. 「一群认同行动主义的人」
在得知翟登蕊(大家都喊她登登)被抓之后,阿田去搜索,才发现自己和登登在好几个共同的群里,大多是关注疫情的。
阿田如今在读人类学的博士。今年9月才离开北京。此次失去自由并已被批捕的曹芷馨、翟登蕊都是他的朋友。 「如果我在,11月27日那个晚上,我一定会和她们在一起。」他说。他也觉得,自己的命运和她们是连接在一起的。
「这次被抓的朋友,她们有很多女性主义的意识,但其实她们关注的议题是不受限的。她们都是同情心、能动性很强的年轻人。面对不公平不公正的事,都是先参与再说。」阿田说。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大家首先是一群行动主义者。
阿田回忆起最后一次和登登聊天。因为当天刚好参与了一场网路上的交流,议题是关于「躺平」的。阿田问登登:「是不是现在打算躺平?」她说目前还没有办法躺平。 「我想,大部分的原因还是经济的因素。」
登登是白银人,家境不错。她先是在福建师范大学上了本科,又考到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所读研究生。在被抓之前,她的身份是「网课教师」。她的朋友、此次也被批捕的李思琪,曾经写过登登打工的经历。
研究所毕业后,登登先尝试教培行业,后来因为「双减」,又去做直播卖教辅书。朋友们都很惊讶,登登那么爱读书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做直播?但登登自己做得不亦乐乎。
朋友小可(化名)事后回忆,登登说过,其实这也是一个田野调查的机会,可以了解到很多家长到底怎么想的。登登兴趣十分广泛,她对戏剧非常感兴趣,所以决定申请奥斯陆大学的戏剧专业去继续学习。
在阿田的眼中,自己的这些朋友家境都不太差,家里也都和体制、半体制有关。在她们这次出事后,联络家长很困难,父母们的态度多是「要相信政府」。也能看出「他们和家人的沟通是不足的。」
阿田记得,2022年春节过后,他联络几位学社会科学的朋友,想去考察南方一些有色金属的矿场。四五个人一起去。他们选择了去湖南郴州的几个矿,曹芷馨也在其中,湖南是她的家乡。
「她性格非常外向,而且她比较沉着。虽然毕业没多久,但已可以很有底气地和受访者交流。」阿田回忆说。虽然此前大家并不熟,但可以聊到一块儿去。 「我们都对不发达的地方有一些感情。」
在阿田看来,曹芷馨研究环境史,「她是真的关心环境」。他们曾一起聊过华南的这些有色金属矿和北方的煤矿有什么不一样。谈到北方的煤矿至少能给本地农民带来利益,而南方这些有色金属矿都是国有矿,本地人并没有因此受益。
他们想研究那些不发达的地方、没有那么「南」的南方,结合历史、地理、环境的因素。而在这种探访性的田野调查中,阿田发现曹芷馨可以很自然、「有谱」地去和人聊。 「她完全是出于朴素的好奇,以及对社会的关心来做这一切。」
他们一起去了铀矿那边,找到一个寡妇村,这个村庄里,第一代「找矿队」的矿工全都得矽肺病死了,他们在得病之后沦为最底层的城市平民。对这种发生在自己家乡的事情,「一般人如果不愿意多管闲事,都不会去。但她就去了。」阿田说。
2020年,一直在上学的阿田「想和社会接触」,曾去一家新闻机构做了半年记者,还是秦梓奕牵线。
在阿田看来,中国有太多的问题,而自己的这些朋友,包括曹芷馨、秦梓奕、翟登蕊她们,都对这些问题有关怀。其中一些朋友想结合短线的新闻来关注,透过去做报导。 「她们都有有机的问题意识。」在他眼里,这些朋友是这么年轻又如此热情,是认同「行动主义」的朋友。她们关心眼前具体的不公,也是更加自我赋能的。
「基本上来说,她们都是一路升学上来的好学生,和社会原本隔着一层的。」阿田说。他依照自己的经验,认为对这些「好学生」来说,也会有一些让你和社会隔着一层的工具,例如做学术。但是总有一种力量,可能对这些一直升学上来的人生命状态产生冲击。例如一些公共空间,例如一些社会探访,以及参与一些志愿行为。阿田认识的一位朋友就曾在上海疫情中去养老院采访,写出第一手的稿子。
「当你一旦开始关注社会,会很快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通过文章等发生一些链接。」事实上,在北京有更多这样的聚会,总是有一些共同的议题会引起她们的关注。这些议题就是比较广泛的「社会不公」。
阿田认为,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八九」运动虽然震撼,但还不是最有肉身经验的不公。对今天的这群人来说,当他们站出来,并不是意识形态先行,还是出于很朴素的正义感,大家也愿意去克服恐惧。 「他们有能力去克服社会性的冷漠,而且不轻易屈服。但同时,大家也非常缺乏经验。」
「对她们来说,生活是非常重要的,除了个别人参加社会事务比较多,更多的人是一种亚文化的气质。」阿田说。但他也认为,「这一切并不矛盾。大量的年轻人,并不是高强度关注社会事件。具体做一些事情,也和机缘有关。」
「今天在中国,你无论做一些什么,都会受到打压。但是,只要有不公不义在,反抗总会发生。你会问,为什么中国是这样一片无情无义的土地?然后,你就会想着要去做点什么。」阿田说。
6. 「这些封控的日子,和战争没有什么不同」
在2022年的寒冬到来之前,因疫情彼此分隔的朋友们曾经相聚一堂,有一些朋友是久别重逢。
年轻人相聚总是很开心,但大家总体的感觉还是「太压抑」。从2020年开始的清零政策,到2022年开始更为严厉。年初,先是西安封城一个月,接着是上海长达两个多月的封城。整个中国,封城已成为常规手段,全员核酸,以及动不动的全城「静态管理」。她们身处其中,每日都感受着荒谬。
「元婧说,曾经有一次,她在寒风中排队四个小时才等到做核酸,还飘着大雪。」蓬蓬说。朋友相聚,私下也聊到「润」的话题,因为实在是太压抑了。
2022年5月11日,其中一位朋友的微博发了这么一条:「南磨房乡南新园小区,要求全小区所有住户去隔离酒店集中隔离,一人不留。未告知要集中隔离多长时间,未告知是否入户消杀。自5月8日以来,所有住户严格按照防疫封控要求,足不出户已久,每天配合上门核酸,突然拉走集中隔离恐会暴露在风险环境中。许多住户偏瘫、许多住户怀孕大月份、许多住户家有新生儿……现居民怨声载道,请有关部门重新考虑全小区集中隔离政策。」
这条微博直观地描述了处于封控中的人们的生活常态。而小可后来才知道,此前,杨柳因为在微博上批评防疫政策,已经被网警找房东威胁。
在小可眼中,杨柳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记者,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喜欢写诗,也喜欢化美丽的妆。有时,男友林昀会把杨柳的诗谱成歌。在一张专辑中,有两首歌是专门写给杨柳。有一首叫《葬礼晚会》的歌,杨柳作词,翟登蕊唱的。 「很好听」。
小可说,这帮朋友都很优秀,也都有自己的想法。杨柳本科在华南师大学社工专业,后来申请到新加坡的教育学硕士,毕业后原本可以呆在新加坡,一切都很稳定。但因为深爱写作,觉得没法离开自己的文化土壤,就回到中国做一名记者。她看书喜欢做摘抄、用钉子定下来,近些年,文字越来越好了。
疫情期间发生的荒谬而痛苦的事情,不断刺激着这些敏感的心灵。小艺(化名)记得,她们有一位朋友是北京正念中心的创始人,叫Dalida,是前南斯拉夫人。上世纪90年代,Dailda来到中国。曾经经历过战乱的她,那时只有10多岁。如今,她目睹疫情以来发生在中国的封控,说:这些封锁以及带来的恐惧悲伤,其实和战争没有什么不同。
小艺说,这让她突然明白,在自己身处的这个环境中,她和她的同伴们本质上和难民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也更加明白了自己的位置。自己所遭受的这一切,经历的这一切封锁,其实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她想起李元婧,那个原本最没有「政治色彩」的女生。 「她只是经济条件好一些,有时和大家一起玩。但就因为她是Telegram的群主,竟被批捕。」元婧本来要去法国上学。她从小衣食无忧地长大,很胆小。 11月28日第一次被带走,回来后曾说,只能吃馒头,脚都被冻紫了。
她想起12月22日是元婧的生日,原本想在2022年12月22日在「不二酒吧」为自己办生日,给大家都发了讯息,但这个愿望永远错过了。
还有曹芷馨,1月16日,因为被关押后一直没有消息,她录制的影片突然传开。她的男朋友看到了,觉得很恍惚,「没有勇气去看。」他想起她被警察第二次带走的那天,他在西半球,要去赶飞机,当天暴雪,飞机延迟。结果等他下了飞机,就知道她失去了自由。
她想念她们。在那个夜晚去亮马桥时,她们只是怀着热爱,毫无戒备之心。
2023年1月26日,正月初五,被关押的朋友中,有的见到了律师,有的还音讯皆无。
「不二酒馆」重新开张了,但暂时不见昔日的朋友,也不见林昀和杨柳。不过酒馆里的「宝贝」,那个小小的黑板还在。
酒馆最早开在鼓楼,后来由于北京治理「开墙打洞」的政策,曾一度搬去三里屯。据说当年搬家的时候,为了把一块小黑板搬走,把原来的楼梯都拆了。
小黑板上摘录了几句诗: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诗句出自北岛的《雨夜》,还是2014年酒馆开业那天写上去的。